“我没找你要钱。”姜凯婷说,语气却透出一丝窘迫。这点尴尬没逃过姜换的耳朵,他冷了声音,腔调却很自如地应对:“要多少都可以,因为现在你没有工作,赡养你是我的义务。”姜凯婷为难地笑了一声:“上次安妮汇过来的还有很多,真的不用。”“那你找我干什么?”姜换顿了顿,说,“明白了,你看见新闻,想来问我是不是真的,对么?你觉得我还不想回头是岸,执迷不悟地喜欢男人,背叛了你和主。”姜凯婷:“所以,是真的。”她一直是虔诚的天主教徒。信仰教年轻的她向善,做好事,她把自己决定领养姜换归结于主的指引。想改变她很难,姜凯婷生于七零年代,经历过这座小小岛屿一次又一次的翻天覆地。精神力量给了她支撑,而她对那些年轻人看似荒谬的经文深信不疑。“真的。”姜换说,“我不知悔改。”闻言,姜凯婷一下子变得肃穆:“阿换,我会为你祈祷的,就从今天开始……男女的形象是主造的,有责任回应主,生活方式必归于主的旨意中……同性恋违反自然律和婚姻律,这绝不是自由问题,主会降下惩罚!”“那么你的主就不是仁慈的主。”姜换毫不客气地说,“我不需要它给我自由。”姜凯婷忧心忡忡地说:“你会下地狱的,阿换——”“早就在地狱中了。”姜换打断她,“从你劝我跟着许为水拍电影开始,十年,没有自我,没有生活常识,被不属于我的人生折磨。”“但是现在……”“为什么我突然会选择解脱,你到现在都不明白。”姜换说,“我没有信仰,但并不是因为喜欢男人,我们走了不同的路……你不认同,那么至少该试着理解我,但你从没想过这么做,就觉得这是罪孽。”姜凯婷叹着气。他那时坐在平京初春的漫天黄沙下,玻璃挡不住窒息般的绝望。不停地神经质地抚摸左手腕的疤,残缺的皮肤之下,似乎有当日还没有脱落的血痂再一次地被点燃,随后在他身体里开始沸腾。“妈妈,你的主在二十多年前救了我们一次,我曾祷告过,但你在选择过奢华生活进出赌场的那一天就决定抛弃它了。”姜换对着虚空,好似从灰黄的天幕里看见姜凯婷的样子,“祷告的时候,我感激的是曾经的你,不是主。”“我不信你的主,也不回头。”仿佛没有尽头的高速公路,保时捷如同一道白色闪电滚入阴云的影子。他不回头。他要向爱的人身边去。进入东河市内恰逢晚高峰,姜换开了快6个小时的车,眼睛干涩,精神却越来越兴奋。他开着导航,找那个熟稔于心的地址。
落虹小区外,主干道边的香樟树在寒潮中经受了长达数日的狂风,树枝半秃不秃,稀疏细小的叶片挂在前端,入夜后,初春湿润的露水稍沾上去,它们就像承受不住一点空气以外的重量,柔柔弱弱地坠向泥土。一片树叶跌落在挡风玻璃上,姜换拿着手机,沉入黑暗,再次拨打那个号码。这次通话音没持续太久,响到第五声时被接起,但仍然是上一回的很好听的男声,用客气又疏远的语调问:“您好,请问是谁?”“我找喻遐。”姜换说。男声滴水不漏地答:“不好意思,您打错了。”“请把喻遐的电话告诉我。”姜换对他的抗拒置若罔闻,不容怀疑的口吻,在男人继续装傻“不知道你在说什么”的时候直接报了姓名。“我是姜换,来东河找喻遐。”他说得平淡,眼睛望向几十米外的旧小区大门。那边沉默许久,男声似乎移开听筒和旁边的人对话,但盖住了麦克风所以姜换一个字也没听见,他只安静地等。过了会儿,那人重新对他说:“我怎么相信你不是那些缺德记者扮的?”“落虹小区1栋2单元401号。”“门牌号不代表什么。”“进门右手边的隔断柜子上,有一个相框,里面放了缅桂花的标本。”姜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,“我送喻遐的,在临水镇,7月14号。”东河没有缅桂花。他从第一次到喻遐家就看见了。那时他还不相信有一个人可以如此爱自己,但已经看见喻遐把那朵花带着,一点边缘都没弄破,行过了从临水镇到东河的二千三百公里。电话对面的沉默这一次并未持续太长。男声说:“他不想见到你。”姜换很少执拗于什么,他更擅长随意地面对一切变化。但今天不一样。“我想见他。”姜换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放松不了,手背绷出青筋,他几乎失去了前面的一切冷静和游刃有余,“不管你是谁,麻烦转告喻遐我有话对他说,和他想的不一定是一回事——他以前对着我什么都敢说,为什么现在不肯见面?”对面的男人径直挂断电话,姜换再打过去,无论多少次都成了“正在通话中”。车窗外,22点,落虹小区值班室的灯熄灭了。街灯笼罩着二十年前的门牌号,一点幽深的蓝,成了夜色中千禧年淡去的色彩。姜换很清楚,他和喻遐就在这里被拍过。